8月中旬,在登封做了十几年导游的东萍向时代周报记者回忆,过去十几年,少林寺背后灰产在圈子里出了名多,但究竟有哪些,东萍很难逐一说清。 那天,住持少林寺三十余年的释永信,因严重违纪违法被查,宗教事务局随即注销其戒牒,释永信被削去法号,只称呼其俗名刘应成。 印乐到来后,少林寺内外正进行着加减改革。寺内,部分商业收费悄然去除,暮鼓晨钟间,寺庙清净许多。寺外,景区内功夫表演的嘶吼与游客的欢呼彼此呼应,喧哗与骚动丝毫未减。 朱志豪说类似调课以往是通知学校教务处,同时确定补课时间,这次少林武僧却直接通知,问及原因时欲言又止。朱志豪感觉事出反常,但没有深究。 按照东萍的说法,此前寺内不时有穿着僧袍的人主动向游客搭讪,用话术引导游客布施,贩售清香的情况也一直存在,价格从几十到上百不等。 时代周报记者曾在今年初探访少林寺,彼时的二维码可以付款。但8月中旬再次现场扫码时,显示已无法付款。一名僧人表示,其原因与寺内的财务整理有关,过段时间才能恢复正常付款。 除此之外,方丈室、少林素斋饭堂大门紧闭,只有少林药局正常营业,但执事药师谨言慎行。被问及是否为少林寺僧人时,药师避而不答,只说“这个问题暂时不方便说”。 他说会上强调了几个问题:“对于印乐、释永信、武僧去处的问题不做讨论”“避免与游客接触”“无特殊情况不要出寺”“管好自己朋友圈,删除过去内容”。 那天之后,有延字辈僧人关闭了自己朋友圈。名为“少林寺官方网站”公众号内,此前于5月发布的“水陆法会”文章目前已被删除。同时删去的还有过去一年里有关“比丘徒步”内容。根据僧人讲述,目前寺内义工招募暂停,平日里游客也无法直接报名参与诵经。同时,寺内僧人生活区域出现不少志愿者,劝勉僧人与游客有过多互动。 至于早期流传有武僧离职消息,时代周报记者从数位少林寺僧人以及多处信源处获悉,部分僧人只是因为协助调查暂离少林寺。 这些去商业化做法,在寺庙内部得到不少僧人认可。一位僧人表示近一个月调整让他觉得清净不少,谈及印乐,他表示,在清晨见过几次,“围着寺转,接触起来很和善”。 朱志豪说,现在招生,有家长问及武校和少林寺关系,他有时只能“打圆场”,“一方面是怕影响招生,另一方面是怕学生学籍、毕业证会受到牵连。”他直观感受是,咨询人数有所变少。 登封其中一条不足1公里的街道内,有至少三家售卖“少林武术”相关服饰商户向时代周报记者称,近半个月以来,店内有关少林、武术服装等产品销量有所滑落。“使用这些东西的人少了,我们的货自然也就难卖了。” 1981年,刘应成离开安徽颍上到少林寺的时候,登封县只有一条街,少林寺不过是1928年军阀混战时留下的一个破败寺院,十几个老弱病残的僧人靠着20多亩薄田为生,早晚餐是玉米糊,中午仅限每人两个馒头。 据传,这比刘应成原本生活更为清苦,毕竟他父亲刘殿爵是水利电力部(1958年-1979年国务院组成部门)第四工程局职工,参加过刘家峡、三门峡水利工程建设,家境不至于清贫。(《少林ceo释永信》-浙江人民出版社) 1982年上映《少林寺》中色空的扮演者孙建魁曾回忆:第一次到少林寺,山上荒草有一米高,且没有路,泥菩萨的身体也坍塌了一半,少林寺山门虽然是实体拍摄,但片中那些绿树环绕、青草茵茵的练功场所,实际上取自中岳庙和杭州“花港观鱼”景点。 嗅到商机的敏锐商人,有些在少林寺边开设武校,有些在寺庙周围立起摊位。混杂的业态带来的污水与废物,将少林寺山门堆砌得有如垃圾场。 登封城状态也一样,用曾越洋前来少林寺习武数年的美国作家马修波特的话来说:“木炭污垢覆盖了城镇,和少林寺停车场边简陋的危房。” 因为体验差,让原本260万每年的游客,到1999年跌到130万人。已经撤县设市的登封,为了阻止少林寺环境继续恶化,就在那年选用了清华大学城市规划研究院提交的“嵩山少林寺景区规划方案”。 此后,登封牵手少林寺,对方案中2.18平方公里面积进行规划,除了涉及300多户农家拆迁外,还有11所武校、100多家商铺和25家企事业单位要离开少林寺周边区域。 “当时,政府希望开发少林寺和少林功夫,第一项工作就是少林寺必须在一方面接续重新寻找以前功夫传统的同时,迅速把握商机市场化。” 比刘应成小一岁的印乐,俗名尹清泉,1966年出生于河南,1982年在桐柏山出家,先后在南京栖霞寺僧伽培训班、中国佛学院学习。此后供职于河南省佛教协会,直到2003年调进白马寺主持工作,两年后正式担任白马寺方丈。 一位在南京修行的僧人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称:“栖霞寺、佛学院,就像佛界的清华北大,乃是科班出身。能进去的人绝非寻常。”在他看来,印乐是一位高僧,这让白马寺始终保持着清修肃穆氛围。 2006年,河南日报在《白马寺扩建的猜想》中提及,寺庙收入单一,只有门票和少量的社会捐资,一年总共1700万元,印乐有意在东侧建设佛学院、如意寮,在北边规划白马戒坛、万佛殿、法堂、三身塔等建筑,累计需要资金超过1.5亿元。 印乐在采访中强调,尽管白马寺缺少资金,但增设建筑并不为了获利。他说,白马寺需要发展,但不管发展到何时,佛教都要保持传统特色。 彼时,50公里外的少林寺已经在工商行政管理局注册好了“少林药局”,医疗卫生职业许可证也顺利申请,少林寺的商业版图轮廓逐渐清晰。 也是2006年,释永信收下了登封市赠与价值100万元的大众越野车,理由是“发展旅游突出贡献奖”。出家之人坐拥百万豪车,让少林寺陷入名利场的舆论旋涡。 有次印乐在寺庙内巡视时,发现茶台上水壶已空,香客接不出水,于是主动跑到课堂给香客送去了瓶装水。当晚,印乐召集了僧众开会,严厉地说要定时把茶台水壶添满,不能怠慢香客。 关于印乐在白马寺定下种地规矩,该位僧人表示,这并非是白马寺创举。全国不少寺庙也都有类似自给自足的行动,“做僧人,这是基本的修行规范,种地、修佛法,这是我们要学的东西,方丈也都会带头。” 但如何理解修为,正是白马寺与少林寺的不同之处。上述僧人表示,过去十数年,白马寺曾接收过在少林寺受戒的僧人。谈及原因,多与少林寺不得清净有关。 有僧人提到,印乐8月初就住进了少林寺,一直在和寺内的相关人员、政府部门商量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与此同时,时代周报记者在佛教场所教职人员登记表中发现,印乐上任后,也带来了白马寺的僧人来到少林寺。 白马寺地处洛阳市郊,单独成寺,它之所以保持着“中国第一古刹”地位不受非议,大抵是因它从未背负沉重的商业包袱;而少林寺则是中国寺庙中最特殊的一座,与嵩山少林寺景区相互依赖,在过去三十多年,以景区的商业化身份与登封城市保持着协调发展。 在法国汉学家谢和耐和社会史学家陶希圣的笔下,分别都描述了唐代香火鼎盛的佛寺背后,有着田产和工坊,并且批给庄客种植,由寺院收取一定比例的田租。彼时,还有贵客富族以自己的庄园或庄田,创立寺院,以此当做投资,从而避免政府征收税款。 根据财新网报道,自1998年起,释永信主导成立了河南少林寺实业发展有限公司,此后与少林寺关联的公司,涉及茶业、药局、文化旅游、展览演艺,甚至房地产,注册商标超过700个。 由此可见,少林寺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一座城市的流量担当。以门票为例,2007年被授予中国国家5A级景区的少林寺,门票需要和当地以政府70%、寺院30%的比例进行分成。 以过去每张门票100元计算,少林寺实际收到门票分成30元,而不参与分成的白马寺门票则为35元/张。但这样的合作模式,撑起了嵩山少林风景区和整个登封。 有延字辈僧人向时代周报记者阐释,此前寺内有两套运行模式,即由僧人构成的旧制体系,以及少林资管为基础的对外经营团队,其与武校、演艺有所关联。 该僧人还表示,(少林寺)要做的改革并非朝夕可成,需要时间:对地方政府,少林寺是财政收入来源之一;对俗家弟子、武僧而言,它是生计来源;对香客游客,它既是寺院,也是景点。 白马寺东侧有座齐云塔——距今已逾800多年,它的神奇在于从各个角度望去,塔会呈现出不同的样貌:远看,中间大,上下小;近看,从下往上缩小。 上任少林寺方丈后,除了7月末在少林寺的直播镜头中露过一次面后,印乐均保持着低调的行事作风,只提出了几个方向,包括取消商业化运作、严格修行制度,以及加强衣禅劳动、限制外出等。 但8月中旬,少林寺内的僧人向时代周报记者透露,他是通过新闻才知道寺里换了方丈,“至今还没有和印乐开过会。”对于改革,他也不知道具体的细节。 在中国知网收录一篇印乐署名的文章《继承佛教优良传统致力文化寺院建设》,该文发表于2022年7月。印乐在其中强调,要“从严治教”和“发扬农禅宗风”。 关于如何处理“钱的问题”,印乐在上文中写道:要“严格实行民间非营利组织会计制度,健全财务管理机构……严格执行宗教场所财务收支‘月公示、年审计’制度,寺院的财务收支每月都会在客堂公示,年度财务状况始终坚持专业机构审计制度”。 8月末,少林寺暮鼓再次敲响,两名寺内僧人从侧门走出,在一处长椅上休息、聊天。提到印乐,其中一位僧人说,“方丈是方丈,我们是僧人,只做自己的修行。” 寺外,改革并不全然清晰。登封市民族宗教事务局工作人员在面对时代周报记者提问时表示,将会逐步推进整治,让少林寺回归清净。 登封市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局工作人员则说,少林寺如今的变化(改革),对于登封来说不会影响太大,景区都正常开放,二者也隶属不同部门管辖。 话落到现实里确实如此。哪怕寺院内部在做整改,景区里武僧表演依旧一天六场,从未间断,两层看台座无虚席,连通道处也挤满了看客与他们手机镜头。 在面对时代周报记者关于“少林风波是否会影响他们演出”,队伍中的一名武僧说,他和武僧队伍并不属于少林寺,而属于少林武术馆。但随后,对话被志愿者打断。


